2014年末,蘭特.普里切特、勞倫斯.薩默斯,在美國國家經濟研究局(NBER)發表了一篇題為《經濟增速回歸全球均值的典型化事實》的文章,引起了全球經濟學界的廣泛關注和熱議。薩默斯的名人效應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文章的主題是全球最為關注的中國經濟高增長能否持續的問題。郭萬達教授最早向我推薦了這篇文章,見到論文摘要翻譯稿后,又希望我能對文章做一個簡評。雖然自覺評論名家名篇似有不妥,但還是按照郭萬達教授的要求做了嘗試。
  一、關于文章的作者
  蘭特.普里切特是位中國知名度不高的哈佛大學著名教授,1997年發表了一篇開創性的經典文章——《大分歧時代》(divergence, big time)。在對1870~1990年120年間,最富裕和最貧窮國家之間增長狀況進行詳盡的對比分析后,他發現二者之間的人均收入之比上升了五倍,因此成為世界史上國家之間績效差距最大的時期,這一重大差距的形成源于工業化。
  蘭特.普里切特有長期在世界銀行工作經歷,參與過很多世界銀行報告的撰寫,對發展中國家經濟發展的成就與問題有著深刻的了解,也是勞倫斯.薩默斯長期的學術研究合作伙伴。
  勞倫斯.薩默斯在中國的知名度非常高,但主要不是因為他的學術成就,而是因為他做過美國的財政部長、哈佛大學校長、白宮經濟委員會主席,曾經是美聯儲主席的有力競爭者。薩默斯有名還因為出身于經濟學教授世家,父母是著名經濟學教授,叔叔薩繆爾森和舅舅阿羅是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28歲那年,薩默斯成為哈佛史上最年輕的教授,38歲獲得著名的克拉克獎。薩默斯在得獎論文中,運用托賓理論建立了生命周期增長模型,對儲蓄和投資關系給出了實證結論,因此成為新凱恩斯經濟學的代表人物。薩默斯的學術研究橫跨了財政學、勞動經濟學、金融經濟學和宏觀經濟學。注重運用和發展理論經濟學成果,對現實問題進行精細的實證分析,是薩默斯學術研究的一個特色。薩默斯的書卷氣十足,但又清晰地知道,書齋中的學術研究與現實生活有著極大的反差。2008年1月28日,在美國金融危機爆發前,他這樣說過:“好的政策是科學也是藝術,它取決于市場心理,也取決于基本現實?!?/span>
  二、作者對世界經濟長期增長的看法 
  研究經濟史,要很好地評估人類生活水平的變化。工業化以前,2000多年,人類的生活水平變化十分緩慢,工業革命在人類歷史上,第一次使人類的生活水平發生了如此巨大迅速的變化,人均壽命空前提高。1820年出生的歐洲人,期望壽命是40歲左右。1820~1860年歐洲生活水平提高了大約40%,相當于在此前2000多年的增長。即使如此,工業化以來全球經濟增長的平均增速也不過是2%。
  在現代歷史上,只有極少國家和經濟體能夠實現連續十年6%以上的超高速增長。自改革開放以來,市場化改革后的中國經濟增長,已經打破了一般趨勢,締造了人類歷史上迄今為止最長的高速增長期。在過去的35年當中,中國每年9%的增長,每8年生活水平翻一番,35年的時間內增長了16倍,由此帶來了更多經濟的變化、更多的繁榮、更多的創造、更多的生產、更多的生活方式的轉變。發展之迅速、涉及面之廣,與世界經濟互動如此之強,在工業化史,在世界史上都是絕無僅有的,是定將載入史冊的經濟奇跡?! ?/span>
  兩位作者與蘭特. 普里切特的《大分歧時代》(divergence, big time)一文的思路是貫通的,最富裕國家與最貧窮國家人均收入水平差異擴大,來自于兩者長期平均增長率的差別。相對于發達國家,發展中國家總體上經濟增長慢,并不是由于經濟缺少高速增長,而是由于經濟不能維持長期穩定增長。例如丹麥等發達國家保持經濟長期低速穩定增長,很少出現負增長,即使出現也是輕微的負增長,最大值是-2.33%。貧窮國家經濟正增長時,增速往往很高。人均收入為2000~5000美元的國家,經濟正增長時速度為5.39%;經濟負增長時,往往是大幅負增長。人均收入為2000~5000美元的國家,經濟負增長的最大值會達到-4.75%。兩位作者相信,世界經濟即使是由多種類型的經濟體組成,但客觀上存在一個標準的長期增長率,所謂標準就是長時期跨國的經濟增長率的平均值。各國增長率有高有低,偏離平均增長率的時間有長有短,但從長期看,應當存在全球增長率平均值靠攏的趨勢。對高速增長的國家如中國和印度而言,向均值的靠攏過程是依照偏離均值的幅度由高向低分階段進行調整。
  作者對中國長期增長率變化的預測方法與主要發現
  普里切特和薩默斯認為,許多關于經濟增長的分析和預測,主要是依據一個國家經濟增長歷史情況預測未來。這種方法是否正確是一個實證問題。若預測一個60歲老人未來的健康狀況,則需要了解他過去的健康狀況,更需要著重研究過去歷史上60歲老人健康狀況發展變化情況。大多數經濟預測的錯誤就在于違背了這個原則,過于看重一個國家經濟增長近況。事實上,以當前的增長對預測未來的增長的幾乎是無意義的。例如1967~1980年,巴西的年均增長率為5.2%。但幾乎沒有人能預測到,在接下來的22年里巴西人均收入增長率下降為零。長期預測以長期趨勢為標準,而這就是全球經濟增長率的2%的平均值。
  普里切特和薩默斯實證檢驗了有關中等收入陷阱研究成果。艾肯格林等美國學者在多篇論文中指出存在所謂的中等收入陷阱。所謂中等收入是人均收入達到了1萬國際元會出現經濟減速停滯現象。細致分析又主要發生兩個中等收入水平時點上,一個是在人均收入達到 1~1.1萬國際元的時候;另一個是人均收入達到1.5~1.6萬國際元的時候。兩位作者對中等收入陷阱的假設做了細致的統計檢驗,所得到的結論傾向于,所謂的中等收入陷阱是不存在的。因為經濟減速與收入水平變化之間的關系實際上并不明顯。一個國家出現經濟減速現象是否嚴重,最突出的因素,是一個國家的實際經濟增長率是否過高和超高速增長的時間是否過長。
  普里切特和薩默斯的統計分析發現,對高速增長經濟體的經濟增長速度變化的預測要留有較大的余地,這意味著從高速增長走向減速時可能會出現經濟增長率的上下波動,這種波動不會改變經濟放緩的趨勢,同時經濟放緩并不意味著是一個國家的經濟政策出了問題,而只是向長期趨勢復歸。普里切特和薩默斯還特別提示了一種情況,在市場經濟體制機制不健全、不完善情況下,經濟減速有可能演變成為斷崖式的經濟下落。
  在上述假設和統計檢驗的基礎上,普里切特和薩默斯做出了,中國經濟超高速增長將會轉向低速增長,高速增長過程有可能突然中止。最終的經濟增速會回歸到全球的均值水平。更準確地說,他們認為回歸均值的含義是,落后國家要在短時間內完成對發達國家的追趕是不可能的,至少是非常困難的。
  從整體看,普里切特和薩默斯《經濟增速回歸全球均值的典型化事實》一文,建立在極為扎實的統計數據檢驗與多方法比較驗證的基礎之上,具有典型的薩默斯也是普里切特的研究風格。所謂中國經濟必將結束高增長的結論,建立在所謂的大數定律的基礎之上,是典型的別人都如此,你應當也是如此的規律性,普遍性與特殊性關系的識別方法。這種實證方法應當是科學的,也值得中國經濟學界的同仁認真學習借鑒,盡管所得結論受多種因素影響并不一定很準確,作者也確實為預測的準確性預留了空間。其中,特別值得我們關注的是,為了應對可能到來的經濟減速,加快進行全面深入的體制機制改革,防止出現因為制度性缺陷形成的斷崖式減速是必要的。